記者：我第一次知道你是看那部叫《重返駝峰》的紀錄片，你帶那個80歲的美國老頭兒上高黎貢山去找那架53號運輸機的殘骸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“駝峰航線”，第一次知道有這些以平民身份來中國參戰(zhàn)的美國人，第一次知道有你們這么一幫到處找抗戰(zhàn)期間在華美機殘骸的人。

　　嚴江征：我們感興趣的并不只是一堆冰冷的金屬碎片。我們是想通過這些飛機的殘骸，做一個切入點，來發(fā)掘與那場戰(zhàn)爭有關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事。比如駝峰航線53號機的機長?？怂梗旧硎莻€獨生子，來中國之前沒有結婚。所以這場戰(zhàn)爭給這個家庭所帶來的，就是它繁衍的鏈條被這場戰(zhàn)爭打斷了，乃至于這個家族在美國得克薩斯州那個叫達爾哈特的小鎮(zhèn)上已經消失了。這就是一個普通的美國飛行員的結局，而他的故事是那場戰(zhàn)爭的一個碎片。

　　所以我們這個探險協(xié)會1994年在云南昆明設立了山岳叢林、人文及歷史地理兩個專業(yè)委員會。設立之初我們向委員們作了特別的交待，希望能收集與飛虎隊和與駝峰空運相關的一些線索，特別是墜機線索。我們覺得有必要針對當年在這個地方所進行的空中運輸和空中作戰(zhàn)，進一步來搜集更詳細的資料，使這段歷史變得更豐富一點，更逼真一點。

　　記者：我知道在云南，飛虎隊聲威赫赫。

　　嚴江征：對，他們在中國所進行的第一次空戰(zhàn)是在1941年12月20日，日本從越南起飛了10架轟炸機來轟炸。距離昆明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，就遭到了飛虎隊的伏擊，當時的報告是在空中擊落6架日本轟炸機，其他日本轟炸機跑了。而實際上事后得到消息，真正返回到機場的日本轟炸機只有一架。還有三架在中途也墜落了。這次空戰(zhàn)之后，日本人再也不敢轟炸昆明了。至今我到昆明去，不管問老年的市民還是到農村里去問村里的老大爺，他們都知道飛虎隊，都知道陳納德，就是因為飛虎隊到達昆明以后，這座城市再也沒有遭到過日軍的轟炸。

　　記者：可飛虎隊的結局好像并不好。

　　嚴江征：這支部隊戰(zhàn)績輝煌，但始終在逆境中存在。美國的正規(guī)軍、軍事官僚對這支部隊非常不放在眼里，還經?？垩骸⒔亓麸w虎隊應該得到的給養(yǎng)。所以后來美國正式參戰(zhàn)，飛虎隊解散，本來想利用這批人作為骨干留下來組建美國第十四航空隊，但大部分人都堅決要求離開。最后在陳納德的請求下，有一部分人寧愿以一種什么都不是的身份繼續(xù)留下來作戰(zhàn)。其中有一名飛行員叫佩塔奇，這個人在飛虎隊解散兩周之后，在江西上空陣亡。當時他什么身份都不是，死的時候才二十幾歲，他太太是當時飛虎隊的女護士，已經懷有七個月的身孕了。他太太后來嫁給了《重返駝峰》里那個駝峰航線的老兵漢克斯，就是你在片子里所看到的那個漢克斯太太愛瑪。

　　記者：好像就是這個愛瑪說：“飛虎隊是打飛機的，駝峰航線是摔飛機的。”

　　嚴江征：根據統(tǒng)計，在整個駝峰空運期間，摔了500多架運輸機。

　　當年美國有一批轟炸機部隊駐在英國，執(zhí)行的是對德國本土的戰(zhàn)略轟炸，戰(zhàn)死率比較高。于是有個規(guī)定，就是轟炸機飛行員，執(zhí)行滿20次任務后就可以回家，就可以不必作戰(zhàn)了。所以很多人都在盼著，我什么時候能熬到20次。但是在駝峰空運期間，這些運輸機沒有次數，一直飛到你掉下來為止。

　　飛駝峰航線的人都很清楚，干的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當，絕不亞于你開著戰(zhàn)斗機上戰(zhàn)場執(zhí)行任務。但他們覺得整個世界都卷入戰(zhàn)爭，他們也不能逃避。他們飛到后期都比較麻木了，不想明天會怎么樣。我曾經看中航墜機的一個記錄，有一個飛行員，第一次出事情，飛機墜毀，活了，第二次飛機又出事故，又活下來了。但是我緊接著在后面的記錄中看到，幾個月之后，在第三次事故中，摔死了，一個在中航公司服務的美國人。

　　記者：戰(zhàn)爭就是這樣，讓平民也死得很壯烈。

　　嚴江征：但是戰(zhàn)后，描寫美國空軍、飛行員的各種小說、電影非常多，幾乎涵蓋了當時二戰(zhàn)的各個戰(zhàn)場，但到目前為止，沒有一部影片或一部小說描寫的是駝峰航線。我記得1981年第一次到片馬丫口的時候，仰望天空陰云密布，空中一片寂靜，我知道駝峰航線當年就穿行于這座丫口之上，可是現在在這個地方你多少年都不可能再聽到飛機發(fā)動機的聲音了。但是這段歷史，要隨這條航線永遠消失，我覺得不應該。

　　記者：所以1997年，你豁出命來也要幫老駝峰飛行員漢克斯去圓他找到53號機的夢。

　　嚴江征：1943年在駝峰航線上墜機的中航53號機的機長叫?？怂?。而漢克斯在福克斯失事之后才到中航，是另外一架飛機的機長，原本與福克斯并不相識，但是他接受了?？怂鼓赣H的重托：“一定幫我找到我唯一的兒子?！睘榇?944年他就上了一次高黎貢山，在叢林和風雪交加中走了9天9夜之后無功而返。這成了他一個心病，一等就是50多年。

　　記者：你是怎么想的呢？在有些人看來，帶一個80歲的心跳還有間歇的人去進行探險活動簡直就是發(fā)瘋。

　　嚴江征：可是他表現出那么殷切的心情，我想就憑半個多世紀之前老漢參加過我們中國的抗戰(zhàn)，我們應該盡力來滿足這樣一個老兵的這個心愿。

　　記者：那個紀錄片記錄了你們的行蹤，我看到你們隨漢克斯一起來到?？怂沟募亦l(xiāng)，他昔日的女友已經白發(fā)如霜，在鏡頭前面微笑：“吉姆(福克斯的名字)去中國的前一天，我與他在一起，我們度過了一個美麗的黃昏。他一直想回到達爾哈特來繼承父業(yè)……”這時候，那首歌“親愛的，我想帶你去中國……”響起來，我熱淚盈眶。

　　嚴江征：我常常想，我們這些戰(zhàn)后出生的人，對這些老人真的無以為報。我們今天享受的和平里面有他們的一份辛勞和貢獻。我們拿什么回報？